奶奶的掸瓶(冯会惠,七步楼征文优秀奖)

我奶奶九岁来我家,娃娃亲,小爷爷九岁。奶奶九十九岁高龄无疾而终,如果老人家还活着,今年整整一百岁。

陪奶奶来的,有一对掸瓶。当年家境走向衰败的太姥爷舍不得孩子又不得不遵守诺言,便咬牙从嫁妆上加了码,砸锅卖铁托人从唐山高价购买。太姥爷一家眼泪汪汪,送闺女出一家入一家,然后举家迁徙,到辽宁另谋出路。那是一对双耳青花,我爷爷也叫它洋蓝,取义大概是那种洋气的蓝色,万里无云万里天,寓意现世安稳未来可期。画面场景颇有意境,树荫下,人物对弈,草帽哥观棋不语,烂柯棋缘。就是这一对掸瓶,支撑奶奶在冯家大院度过了整整九十个春秋。

掸瓶并排站在柜子一角,和鸡毛掸子成了搭档,仿佛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见了面就情投意合,相见恨晚,站在一起就是一道风景线似的,可是爷爷和奶奶两个人却没有一丁点相见恨晚的意思。

确切说,爷爷正当二九年华,心有所属,是邻家姑奶早就偷了爷爷的心。冷落是爷爷对奶奶的策略。从不谙世事、懵懂无知到条理清晰、融会贯通,奶奶守望了无数个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气的孤单日子。奶奶擦拭掸瓶的手是轻的,眼神是柔的,偶尔扑簌簌落泪,没有娘家,她把这一对青花掸瓶看成了亲人。有那么几次,挨了骂,被抢走了线绳或布包,她抱起掸瓶,踅出家门,没走几步又折返了回来。掸瓶不会走路,折腾不起呀。辽宁那么大,人那么小,出门不辨南北西东,何处是归程?凝视掸瓶,奶奶像凝视河流结冰等待春天雪化的沉默观察者。她挑水做饭,绣花纳鞋底,牵马赶车,忍辱负重。也不知掸瓶赋予她多少力量,让她增长了多少胆识,挣扎在旧婚姻旧社会里的奶奶慢慢成长起来,犹如一棵新树,逐渐开枝散叶了。

二十世纪三十年代,日军肆虐,铁蹄凶残,大好河山遭到重创,冀东大地上冷雨连绵秋风萧瑟。当时距离我家不远的孙家坨住着一个日本人,他心中有火,手里有枪。可不要惹火了他,一旦不如意就举枪上膛,呜呀乱叫。爷爷是名义保长,胆小怕事,总是充当老好人,熄灭小鬼子的火,抚平老百姓的心。从中周旋的爷爷忙前忙后,心里苦楚,但奶奶却嗤之以鼻,认为他没能耐,没出息,甚至没有做人的骨气。每次她打马扬鞭去西河运柴草,扔下一句“你在家做饭”时,那眼神就带有一丝轻蔑。日子滚滚而下,轻蔑与依赖并存。

那个日本人眼光毒,好物总能入眼,他喜欢古董,第一次见到,满眼都是星星,闪闪放光。依着爷爷献出去吧,平安无事就好。奶奶不同,她在夜色的掩护下,独自一人抡起镐头挖坑,汗水打湿了前襟后背,奶奶渐渐变矮,坑挖好了。底层垫上厚厚的玉米叶,外围又附上一层干草,奶奶轻轻抱起掸瓶,一遍一遍裹,一圈一圈缠。细颈处洼,多缠几道;耳朵脆弱,旧棉花包了再包;大肚处鼓,紧俩儿来回;敞口处容易镂空,拿木板挡了又挡。并排放进去,长颈处垫了又垫,再一锹锹填土。把希望埋进土里,把国仇记在心里。她嘴里念叨着,凭什么呀,一个人能牵制我们六个村子?说着这话,仿佛希望就要发芽,国仇就要得报了一样。

日本人精明过人,不易蒙混过关,但是柜子秃了,加上爷爷撒谎扯皮,掸瓶才幸免于难。在地皮上做好记号的奶奶会心地笑了,精神焕发,感觉打了一场胜仗。那天黄昏日落,奶奶做了秫米粥,破天荒放了好多米,一改往日米粒一个跟着一个跑的常态。粥粘稠而香糯,奶奶一一盛给家人们,自己也奢侈地盛上一碗。趁家人围坐,奶奶作了简短而有力的总结性发言:人咋能逆来顺受呢,要学会反抗啊!她鼓励子侄们跟乐亭李大钊一样,上战场打鬼子,她说那才叫扬眉吐气呢!奶奶的反抗不动刀不动枪,倒能大快人心。

藏身地下的掸瓶一躲就是八年。是草会烂,是铁也会生锈,每每想起,奶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丝隐忧,就像挂念自己远方的亲人,就像挂念生养自己的黑土地,她沉默,她眉头紧锁。日本宣布投降,掸瓶才重见天日,颜色明显暗淡了,犹如隐居的老人,容颜和衣装都不像当年,但是双耳还在,几乎毫发未损。奶奶擦了又擦,摸了又摸,眼泪也吧嗒吧嗒溅在观棋小哥的帽檐上,下雨似的。不知是心疼还是睹物思人了,无人多问。那时候,人都忙,心情是无处宣泄的,欢喜也罢,苦闷也罢,挂在脸上都不会超过五分钟。洒下两行清泪,一个转身还是高粱花子秫米粥,还是经布纺线秋衣棉裤。

本以为掸瓶经过磨难,再次往柜子上一站就是百年,不成想,一夜间风云突变,《海瑞罢官》被批判,树梢被大风刮断,人背着鼓荡的风跑,天地昏黄一片。爷爷无可奈何地说,还是摔了吧,省得别人动手。自己的东西自己灭,心里舒服些。奶奶不听,四下寻找掸瓶的藏身之处……

一天下午,我们胡同东边一家被红卫兵抄了家。因听说过去是富农出身,家里有些老古董,主人被游街批斗,院内七零八落的是砸碎的各种碎片。听邻居夸张地说,红卫兵小将手中皮鞭都溅着血。奶奶听说后颜色更变,破四旧之一便是破除迷信,她想起什么似的,匆忙把观世音菩萨像藏起,又把墙上的字画都放入火炉烧着,可是因烟雾太大,惊动了那批红卫兵。几个人拿着皮鞭,气势汹汹质问奶奶。奶奶平时人缘好,街坊邻居们都替奶奶解围说:她是个苦命出身。很要强、能干,都是凭自己的血汗及勤俭所创。也因此奶奶没有被打,但是被抄了家。

这次奶奶没有流泪,紧随其后的唐山大地震,房屋倒塌,家园被毁,奶奶也没有流泪。天灾人祸,社会动荡,都只能令一个人越发坚强。简易房前,漆黑的夜里,她迎风站立,高大的身体裹在宽大的衣服里,越发显得单薄,饱经风霜的脸上积了阴云,又平添了几道皱纹。人生曲折又寒凉,奶奶还是选择坚持,坚持等待回旋的风吹过来。她说,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,未来不必预思量。

太阳重新升起,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醒了中国大地,奶奶这才把掸瓶从牲口棚里掏出来。再次见到阳光的掸瓶犹如落魄的浪子,灰头土脸的,一只掉了耳朵,另一只多了一道明显的伤疤。掸瓶到底经历了什么,只能靠估计,也许有人敲过,因为棉被裹得厚实,传出来的声音并没有引起怀疑,也许是地震受损,毕竟棚子倒塌,斜在了掸瓶身上。其实,掸瓶是有生命的,也是有灵性的,跟随主人多年,心是想通的,也学到了主人的某些性情。有的生命,就是宁愿在不被人瞩目也不被大风吹的地方,也独独寂寂盛开。奶奶的屋子窗明几净,规规整整,只是偶尔飘荡羊圈的酸腐气息,而散发这种气息的掸瓶更显得沉静大气、古朴端庄。苦难和狼狈也扼不住其光芒啊!

面对旧物,人们需要回首与凝望历史,虽然那些早已湮没于岁月风烟的旧迹已然孱弱,但不知道过往,哪知今夕之福来之不易?对于这一对青花掸瓶,经历过,受伤过,到底是什么样的远方,才配得上这一路的艰辛?

大哥说丰南县城焗活儿好,能补掉朵,能疗旧伤。跟奶奶商量,奶奶的思路特别清晰。她拍拍身底下床单说,七步楼连我都知道,胥各庄嘛,是个好地儿,咱家铺炕的棉线床单就是从那来的,多少年了,就是不坏,质量真好啊。奶奶哪里知道,不仅人流如织的商场,还是热热闹闹的电影院,都曾在七步楼这个好地儿。炕铺的旧床单质地精良,完好如初,奶奶还视如珍宝。如今生活富足了,稻粮不缺,衣食不忧,开明的老人也学会了放手,视长孙为继承人,宝贝再珍贵,再有感情,再有诸多不舍,说送去七步楼,她连犹豫一下都没有。

大哥不负所望,给掸瓶做了全身保养。首先是安耳朵,焗有速度限制,更有位置要求,要快准狠。大哥抱着七分把握,干了十分把握的事,掉了的耳朵跟新生似的,很自然。四只耳朵一齐站出来,让大家分辨,竟然看不出来了;其次是那道伤疤,匠人拿“手术刀”打磨,一点一滴,点滴入骨,叩问历史记忆的同时,他在阅读和聆听,在救当年之险急。补好之后,新生嫩肉微微突起,但足以充分掩饰曾经的沧桑;再次是里外保洁,比起奶奶的擦拭更科学,更得体。焕然一新的青花掸瓶暂时没有回家,是它骆驼般的隐忍,白羊般的无辜,诗人般的灵性,贵妇般的气质深深吸引了众人的眼睛和心灵。大哥说,就让它们站在七步楼文化馆吧,跟许多古玩旧物一样,让它们产生更多高雅脱俗的联想,赢得更多养心励志的寓意!

历经多年,这一对掸瓶画面清晰可见,树荫下二人对弈,一草帽哥观棋不语。一成不变的动作,绵长深远的意境,见证了祖国百年历史和沧桑,见证了一个人、一个家、一个国的艰难历程。那千年不变的鼓腹里,承载的并不是清水、空气、鸡毛掸子与虚无,而是沉甸甸的历史文化以及天人和谐的价值观。

冯会惠,女,网名篱畔菊香,中学教师,爱好文字,文字散见于《唐山文学》、《芦笛》、《滦河文艺》、《旷工老哥》、《湖南散文》、《古城文苑》等。

© 版权声明
THE END
喜欢就支持一下吧
点赞13赞赏 分享
评论 抢沙发

请登录后发表评论

    暂无评论内容